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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刚刚年满十八岁的少年小雨来说,2020年1月25日,大年初一晚上,是他生命中迄今最漫长的一夜。
武汉下着雨。第一人民医院发热门诊急救室外的走廊上,小雨和母亲相偎在没有温度的椅子上,等待殡仪馆的柩车。急救室里面的台子上,是已经变冷的奶奶遗体,去世原因是冠状病毒引发高血压致脑血管破裂猝死,终年62岁。殡仪馆的人告诉他们,汉口当晚有40多具病人尸体等待清运,需要到次日上午11点才轮到奶奶。
一直哭泣的妈妈在椅子上坐不住,靠着小雨。她的悲伤里带着歉疚,内疚自己没能替小雨爸爸把婆母照顾好,爸爸因为刚做了心血管再造手术被送到黄陂大姨家休养,听说小雨奶奶去世,血压一度窜升到180,一番急救才控制住;她也在歉疚没能替小雨爷爷留住奶奶,患有严重脑梗的爷爷在医院守到晚上十一点多,被妈妈送到了自行隔离观察的宾馆;妈妈的哭泣里还含有小雨三个姑姑的悲伤,她们来武汉探望兄长的病情,在春节前夕才回到安陆的家乡,各自活在感染疫情的阴影里,没能见到亲生母亲最后一面,以后两个姑姑被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妈妈的哭泣带着颤动的咳嗽,每一次类似早期症状的咳嗽都让小雨心跳。忽然她的咳嗽变得剧烈起来,扯下了口罩要吐出什么,小雨连忙拿餐巾纸给她接着。
一口血。一口鲜红的血。
小雨的脑子里刹时一片空白。从疫情开始,这个本来完整的家庭正在一步步变成剩下他一个健康的人。眼下他整个人被悲伤浸透,却又不能听凭悲伤,需要自己把这片空白填补起来,把夜晚熬过去。这个进程才刚刚开始。
确实,从那个夜晚过去,短短而漫长的一周,他又经历了更多,似乎超过了此前十八年的全部长度,就和这座城市经历的一样。
奶奶是1月23号去医院检查的。之前几天就有轻微咳嗽症状,感觉身上没力气,但疫情的消息还没有全面发布,家人又忙于小雨爸爸的病情,都以为奶奶只是普通的感冒,来自于采办年货的奔波。小雨的家在友谊路,靠近汉口火车站,附近有一个菜场,奶奶经常去菜场采购。
奶奶发病之前,小雨爸爸一直在医院住了20多天院,接受动脉置换手术,19号才出院,妈妈一直在照料陪伴。因为担心武汉的疫情,妈妈把爸爸送去了黄陂大姨家休养,才有功夫全力关注奶奶的病情,这时奶奶已经从腹泻发展到不想吃东西了。这时新型肺炎疫情逐渐披露,1月23日上午十点,武汉封城,全家人顿时紧张起来,一个小时后就送奶奶去武汉红十字会医院检查,发热门诊已是人山人海,长龙一直排到了大街上,咳嗽声此起彼伏,从早上挂号到做胸片,晚上十一点还没打上消炎针。医生诊断奶奶病情严重需要留院观察,但病床爆满,不能收治,也没有核酸试剂可供检测确诊,只能嘱咐回家隔离治疗。在人头攒动一床难求的医院,小雨第一次感到“内心有些崩溃,无力”。
回家之后,妈妈和小雨都出现了发热症状,但奶奶病情的加重,和发热门诊的拥堵,使他们无暇求诊自顾,只能喝一般的感冒药和自我防护。奶奶在家服用消炎的阿奇霉素和奥司他韦,热度降下来了,家里草草过了一个年节。大年初一早晨,奶奶不想起床,妈妈觉得不对劲,打电话给身在安陆的二姑娟子,娟子拨打120,还发动所有在武汉的亲戚打120,要么占线排队,要么回复没救护车。
到了傍晚奶奶有些神志不清了,小雨和妈妈再次拨打了120,120说整个汉口区派不出一辆救护车,要求自行送医院,而且说明到了医院仍旧没有床位,要排队就诊。小雨和妈妈去社区医院求助,社区医院说没有轮椅担架,妈妈只好自己开车去离得比较近的武汉市第一医院租了一架共享轮椅,搬回了家中,小雨和妈妈一起把奶奶抱到了轮椅上,再开车送到医院去,路上奶奶已经昏迷,嘴角流淌血沫。因为定点医院离得远又没床位,只能就近送到有发热门诊的第一医院,到医院挂急诊,送进抢救室,二十分钟之后医生出来宣布,人送来的时候已经过世。
医院诊断,奶奶的死因是冠状性病毒引发高血压导致脑血管破裂猝死。但因为没有做核酸检测,并不能算是新型肺炎确诊病人。
按照武汉市卫健委的统一要求,不管是疑似新型肺炎患者还是确诊患者,死亡之后遗体直接火化。妈妈想要确诊,但医院没有核酸试剂,只好在协议书上签了字,等待殡仪馆转运。奶奶的遗体仍旧留在急救台上,另外一张台子上还有一个被抢救的疑似新型肺炎患者。这位30多岁的患者晚上被抢救过来,但第二天早晨10点仍旧病情恶化去世了。
担心奶奶会怕冷,小雨把从家里带来的一床绿色碎花被子盖在了奶奶身上。在一整夜的等待中,小雨和妈妈没有再进去看奶奶,怕一见之下承受不住。
幸好妈妈的咳血止住了。夜晚漫长又迷茫,小雨难以相信一周前好好的奶奶,现在就这样没了,连一个确诊患者的身份都没有。此刻倚靠在自己身边的妈妈,也可能有天会被什么带走。以往在小雨爱玩的电脑游戏里,英雄总是有机会打爆怪物拯救世界,现实中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小雨感到了比高考失败时更真实的无力感。
上午殡仪馆的人带走奶奶之前,小雨和妈妈最后进去看了奶奶一眼。奶奶的脸色是灰白的,嘴张着,像仍在努力吸取肺中缺少的空气。穿着防护服的殡仪馆人员给奶奶换上了过年买的新外套,小雨目睹他们将奶奶包入一匹黄色的布,搬上了运尸车,15天之后才能去取骨灰。这是小雨最后一次见到奶奶了。走出门诊大楼,眼泪和雨水汇在一起,嘴里尝到冰凉的滋味。
小雨和奶奶格外亲密。小雨的童年是在安陆老家度过的,一岁时爸妈就到武汉打拼,小雨在爷爷奶奶抚养和姑姑照看之下长大,到了13岁上初中才来到武汉。以后父母把爷爷奶奶也接来武汉团聚,小雨经常喜欢呆在他们的房间里。奶奶房间里有一盏微红色壁灯,像是打开了翅膀的蝴蝶,去世那夜离家的时候,灯已经亮了。回到家中,小雨打开了这盏灯,到现在让它一直亮着,布下微红的光晕和翅影。
奶奶生前采购的腊肉和腊鱼,现在一直悬挂在家里,爸爸不让动。是忌讳,也是纪念。
送走了奶奶,妈妈回到家中开始发热,还有些咳嗽,以后几天中时有反复。因为此前陪奶奶看病在发热门诊的经历,妈妈没有去医院,自行在家隔离观察。到了大年初六晚上,妈妈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浑身颤抖。
当初奶奶发病的症状浮现在小雨面前,他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拨打120,一直拨打了4分钟才接通,对方说整个汉口区都没有车,前面已经有300个患者在排队。小雨接着拨打社区电话,社区值班人员调了一辆城管用的平板车来,把妈妈送到最近的武汉市中心医院,到医院后医生做检查,呼吸又缓解过来,胸透已经双肺感染,和当初奶奶的胸片基本一致,排除普通病毒性感冒,但无法做核酸测试,确诊为新型肺炎。小雨问医生能不能住院,或者吸氧和注射生理盐水,医生说是不能打,因为中心医院不是定点医院,只能做检查,没有治疗床位,整个医院里面只有抢救室里面的五张病床,都在抢救非常危重的新型肺炎病人。
小雨只能陪着妈妈回家,自行服药,等待第二天再去医院打针。第二天妈妈好转了一些,自行开车去定点医院打针,从早晨10点排队到晚上六点,没吃没喝,走前小雨煮了几个鸡蛋让妈妈带上。
1月31号上午,妈妈再次感觉呼吸困难,缓解之后自己又出门打针。因为打的是普通抗感染药物,她希望能在社区医院注射,但按照武汉市防治新型冠状病毒性肺炎的统一规定,必须前往定点医院。妈妈出门之后,小雨也离家出门,去购买给妈妈用的免疫球蛋白,以及口罩和消毒液,家里已经一个口罩用几天了。
购买药物程序也不简单,需要先到发热门诊开处方,持处方到定点药房买限购药品。小雨拿着妈妈的诊断证明去医院,从挂号到拿到处方需要排三个小时的队,然后再去定点药房排队。这一次小雨买到了四瓶免疫球蛋白,15个n95口罩和两包一次性口罩,连同84消毒液。家里还有在医院开的一堆抗感染药品。这样的奔波耗费了母子大部分的时间。
下午快五点,妈妈在定点医院打针回来了。经过社区的沟通,妈妈终于可以就近在社区医院注射刚买回来的球蛋白。小雨陪着妈妈去了社区医院,回家之后自己点了外卖,又给妈妈煮了几个鸡蛋,送到社区医院去让妈妈边输液边吃。输液持续到晚上九点,妈妈的状态有所改善,母子一起回家,姑姑已经给妈妈点好了外卖,妈妈吃饭的当口,小雨才能够回到自己的房间,实行起码意义上的隔离。
这样近距离照顾妈妈,小雨自己的身体并非没有隐患,没有跟着妈妈去定点医院排队,也是防范被那里拥挤的患者感染。疫情发作以来,小雨患上了咽炎,总有咳嗽的感觉,体温也曾经暂时升高。但妈妈没有条件入院就诊,只能靠自己照顾。另外还有自行隔离在宾馆的爷爷。
奶奶过世的当天,妈妈担心爷爷年老体弱,又与奶奶朝夕相处已被感染,将他送去了酒店自行隔离观察。但住上酒店也不容易,第一家住了两天后要求走人,担心住久了在酒店发病,爷爷求情说自己无家可归,找社区帮忙,社区让打110,110又说不属管辖范围让找社区,后来社区让爷爷自行换酒店。
第二家酒店两天后索性关张了,第三家也不让长住,直到1月27日转到了第四家,才暂无被逐之虞。小雨和妈妈一起陪爷爷去了酒店,妈妈为爷爷办理登记,以后每天的外卖伙食由家人在网上下单,需要服用的药物、抗生素和日常用品则由妈妈开车送去。但近日妈妈病情加重,送东西的负担就落到了小雨身上。爷爷需要剃须刀和换洗衣服,小雨给他送到宾馆楼下,爷爷自己下来拿上去,祖孙避免直接接触。
爷爷的一只眼睛因为脑梗已经视力模糊,奶奶去世的消息对他刺激很大,远在安陆的二姑娟子一直担心老人的身体,希望将他送到一家医院的心血管专科病房住下,检测胸部有无感染,一旦发现症状或者脑梗发作可以及时就诊。但这件事没有人能够做主,爷爷只好自己照顾自己。
2月1号上午,小雨终于去医院做了检查。因为没有发热症状,按照二姑娟子的嘱咐,小雨挂了耳鼻喉科,做了胸片,没有发现感染迹象。这让他隐隐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我年轻,没事儿”。这是他在家长群里时常说的话。
三个在安陆老家的姑姑当中,两个也感染了肺炎,相比在武汉的小雨奶奶和妈妈,她们算是幸运地住进了医院。
年前爸爸开刀住院期间,三个姑姑曾经轮流到武汉帮忙照料。爸爸出院之前,二姑娟子因有事先行回家,使她成了家人中唯一的幸运者。两个姑姑继续留下照料,直到武汉封城前夕才回到安陆,回去后先后爆发了症状。大姑被社区送去定点医院,两天后经核酸检测确诊,属于轻度重症,肺部三分之二被感染,在医院隔离治疗。小姑发热后就诊显示肺部轻度感染,遵医嘱自行在家隔离治疗,1月29号晚上开始再度发热到39度,呼吸困难,又被社区送去医院隔离治疗,经过吸氧和雾化治疗有所好转,眼下能够在家人群里互相加油打气。
二姑娟子在替患病家人张罗着急的同时,也投身于网络疫情捐助。身为在校老师的她,参与了一个由福清市总商会发起的海外侨胞募捐活动,募集资金200万元供厂家生产10万个n95口罩及20万副医用口罩,在安陆物资捐赠群里表现活跃,同时还在一个瑜伽群里自己捐献了1000元。但在自己家人面临的疫情困境面前,她多方努力,几近左冲右突却备感无力。
不论是试图让分明已经严重感染的嫂子得到确诊住院的机会、让密切接触患者的老父有一个合适的隔离观察环境,让侄子得到合理的保护,还是试图说服社区让嫂子就近打针、给身在宾馆的父亲购买和递送一只氧气包这样的事情,都是困难重重,何况还有已经仓促去世的母亲。她觉得安陆当地的工作要比武汉到位,两个姐妹得到了及时周到的救治,医护工作细致,虽然明白武汉的疫情过于严重,还是觉得公开的疫情防控宣传和亲身感受有落差。虽然知道患者人人急需救治,也想寻找关系门路为亲人争取更多的生存机会,却又难免感叹在疫情面前,“凡人如同草芥”,不管是去世的老母还是患病的嫂子,连确认自己新型肺炎患者身份的机会都没有,甚至算不上疑似,因为没住上院等待核酸检测。
患病的妈妈也在担心小雨。在家长群里,她嘱咐小雨一定要跟学校保持联系,“求他,万一我严重了,没有人管你。”
事实上,小雨就读的武汉职业技术学院也确实跟小雨取得了联系。按照武汉市防疫的统一部署,学校班级辅导员和班上每个学生需要保持联络,每日汇报情况,小雨家中由于有亲人去世,成为学校关注的重点家庭。1月31号这天,学院支部书记给小雨打了电话,学校办公室人员对本文作者表示,一旦小雨本人检查发现感染,学校将与友谊路社区联系协调,争取安排住院确诊治疗。
2月1号早上的胸片结果出来,小雨安心了不少,也增添了照顾妈妈的信心。这天早上妈妈再次去社区医院注射了两瓶球蛋白,随后去武汉中心医院排队就诊,从上午一直排到晚上九点,医生一看CT图像就表示是新冠感染,但由于没做核酸检测,仍然不能确诊,只是在胸片上标示了“双肺多发斑片状感染病灶复查”“右下肺钙化灶”的字样,不过好消息是后面还有“较前略吸收、好转”的说明。这张诊断给了妈妈本人和全家人很大信心,她请医生开了三天的抗感染药物,准备回家自行隔离治疗,每天去医院坚持打针。
诊断结果出来后,妈妈还要留在医院等待注射,一直到午夜零点才能归家。小雨给妈妈点了一份定时送到的鸡汤粉丝,等妈妈回来后可以补上一天没吃的饭。白天小雨又去药店帮妈妈买了八瓶免疫球蛋白,傍晚自己去社区医院注射了两针。虽然从奶奶、妈妈到自己,绝大多数诊疗费用都是自付,球蛋白更是价格高昂,此时也顾不得了。爷爷的奥司他韦吃完了,小雨去买球蛋白时顺便买了一盒,带到几公里外的宾馆放在楼下,等爷爷自己下来取。“家里健康的只剩下我了,这些都是必须我来做的”。
干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小雨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以往上高中时自己“放纵了一些”,喜欢打游戏,高考成绩离二本线还差了三分,只好上了职业技术学院的专升本专业,对于将来的想法,也无非是毕业后找个工作。入学之后小雨曾经报了班学吉他,也没有成功。现在小雨觉得,要好好考过专升本,以后找个好点的工作,毕竟爸爸生病后原来的公司关闭,妈妈又一直没工作。
CT诊断出来之后,妈妈让小雨出去找个酒店住着,免得被自己感染,小雨拒绝了,“怕她在家突然有情况”。“成年了更应该帮家里分担一些,更何况是这种时刻。”
姑姑娟子觉得,小雨是“我家最勇敢的男子汉”,“撑起了一个家,我们的责任都被他挑起来,想起来感动又很是难受”。
的确,从奶奶去世的那个冷雨之夜,这个普通的武汉家庭和这个18岁的少年,都已经完全蜕变,在疫情之下勉力支撑着剩余的希望。